唐军长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

                岁月弥坚—忆唐金龙将军和雪峰阿姨
                        作者：郑京燕         

     雪峰阿姨去世整一个月了。
    到现在还觉得这不是真的。去年十月一些红二后代回洪湖扫墓，路过武汉专程去看望八十三岁的雪峰阿姨，那时她身体很好，黑发多于白发，耳聪目明行动灵便，几年前股骨骨折的痕迹完全看不出来。分手时还约定，下次来武汉请大家吃饭。雪峰阿姨认真地说，阿姨工资不高，可请你们吃顿饭没问题。咱们可说好了！
   雪峰阿姨是原武汉军区副司令员唐金龙将军的夫人。唐将军是红二方面军的一员战将，生于湖北汉川垌冢镇唐家大湾，出身贫农，六岁时父母双亡，开始给地主家当小长工。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三四年入党，是中共七大代表。从洪湖苏区到朝鲜战场，从士兵到军长，唐将军一步一个脚印，始终都在作战第一线，多次临阵负伤，一条腿终生残疾。
   那是打日本留下的纪念。四〇年夏，晋西北，鬼子扫荡。六月中旬，日军村上大队七百余人返回静乐途中在米峪镇与我一二〇师三五八旅第四团（唐将军任团长）遭遇。四团和随后赶到的七一六团一起向鬼子占领的高地发起进攻。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双方你来我往反复搏杀。一天后七一六团撤离，四团独自解决了战斗。此役以我方全胜结束，共歼灭日军大队长村上及其以下七百余人，俘大、中尉以下官兵二十余人，缴获骡马三百余匹…。战斗中，唐将军被鬼子的“三八大盖”击中左腿。
   抗美援朝时唐将军担任了一军军长，五八年回国后到河南驻防。一军下辖一、二、七师，是红二方面军沿革下来的老部队，作风顽强。唐将军常深入连队与战士同吃同住同训练，以身作则严格治军，和军政委颜金生将军一起，把一军打造成响当当的威武之师。六二年蒋介石反攻大陆，一师和外军区的几支部队奉命开赴福建前线，因“战备思想硬，战斗作风硬，军事技术硬，军政纪律硬”受到福州军区好评和总部通报表扬。六四年一师一团六连被国防部授予“硬骨头六连”荣誉称号。六五年，军委将一师师部树为全军师级机关标兵，号召全军学习。八五年，六连因在老山作战中战绩突出，被军委授予“英雄硬六连”称号，成为人民解放军中唯一被军委授予两次荣誉称号的连队。
   六五年唐将军到武汉军区任副司令员，家住武昌小洪山七号楼。六六年文革爆发，大字报、抄家、批斗、戴高帽、游街…一片混乱。六七年伊始，随着贺龙元帅被诬陷，红二方面军出身的将领纷纷遭殃：一月六日，谭友林将军被公开点名，八日廖汉生将军被抓，九日林彪在军委扩大会上公开说“贺龙是个大土匪”，“贺龙是反毛主席的” 。当天，造反派冲击了贺龙元帅驻地。十三日成钧将军被带走，十六日许光达将军被关押。十九日，廖汉生、成钧等在北京工人体育馆被公开挂牌批斗，被按跪在地做“喷气式”，背上被踏上一只脚。二十日凌晨四时，贺龙元帅被送到北京西山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同一天，千里之外的武汉，唐将军在军区礼堂与某军队院校造反派对话，被指为“贺龙的黑干将”，扯去了领章帽徽，戴了高帽子批斗，并被要求第二天向“革命群众”做出书面检查。次日清晨，秘书来到家里打开保险柜。唐将军取出检讨书，同时取出存放在保险柜里的手枪，然后上了楼。
后来发生的事与小说《亮剑》主人公的结局很相似。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唐将军，宁可倒下绝不跪下。他选择了一种极端方式来维护军人的尊严。
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一日，一个寒冷的冬日。
这一年雪峰阿姨四十三岁。
   雪峰阿姨是河北饶阳人，三九年参加革命，四〇年入党，四五年参军，五五年从部队转业，六六年到中南建筑设计院工作，膝下有七个儿女。
   唐将军走后，家里被反复查抄，最终也没找到“贺龙阴谋篡军夺权”的证据。很快，雪峰阿姨被扫地出门，带着三儿一女和姥姥姥爷（雪峰阿姨的父母），搬进了三所（武汉军区第三招待所）三号楼。半年后七二〇事件爆发，不久陈再道司令、钟汉华政委等几家原军区领导的家也搬到了这里。每家两间小屋，隔墙为邻。
   三号楼是一幢灰色砖木结构二层筒子楼，年久失修。各家房门上的暗锁都被拆掉，残留的圆洞可观察屋里一切。一楼地板下有半人高的空间，从地板接缝和破洞扫入的垃圾陈年堆积，成了老鼠的欢乐谷。老建筑通风差，酷热潮湿的夏天把皮带压在枕下第二天能长出绿毛。冬天阴冷难耐，北风能把雪花吹过窗缝在室内堆成雪坡。墙面斑驳，没有灯泡的走廊在昏暗中延伸，两侧堆满蜂窝煤、炉灶和杂物，四下散发怪异的霉味。
   文革中像唐将军这种情况，除“黑线分子”外，还会被扣上“自绝于党和人民”、“畏罪自杀”的罪名，是铁定无法翻案的。凭着对唐将军的信任和了解，雪峰阿姨坚信清者自清，总有雾开云散的一天。不管别人怎么说，雪峰阿姨从未失去信心，巨大压力下仍旧发整衣洁神情坦然去单位“早请示”、“晚汇报”、“天天读”，参加“学习班”、“批斗会”、“斗私批修”，学习“最高指示”、“最新指示”，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监督和敌视。下班后，雪峰阿姨操持家务侍奉父母管束儿女，靠九十来元的月工资打理生活支撑家庭，独自承受个中艰辛。
   白云苍狗，世态炎凉。非红即黑的时代，“亲不亲，路线分”，以往的熟人不见了踪影，怕受牵连。陌生人像躲瘟疫一样远远保持着距离，怕“划不清界限”。三号楼成了招待所里的“白区”，只有一群无处可去的“黑帮子女”们，每天都到唐家聚集，玩在一起，吃在一起，寻求认同和自我保护。
计划经济时期粮、油票定量供应。雪峰阿姨家里人多，外地孩子回家时带来全国粮票以贴家用。过来人都知道，全国粮票是含油票的。一次，雪峰阿姨的小儿子到食堂买饭票，被刁难说用全国粮票也得另交油票。争执起来，一名身着四兜军装的粗壮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掐住孩子的脖领按倒在地骑上就打，还一边恶狠狠地说：讲理？跟你们还用讲理？！
   那年头盛行“打鸡血”，全民亢奋，人性被兽性颠覆，礼仪之邦的道德伪装彻底褪去。落难者被“入另册”，人格上受侮辱，精神上受折磨，肉体上受催残。三所礼堂放电影，连附近大院的孩子们都进去了，唯独三号楼的被挡在铁栅门外，就是不让进。多问了几句为什么，一缸子滚烫的开水直接被泼到脸上。
   此时的生存状态，可以套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部小说的名字：被侮辱与被伤害的。孩子们成了“革命群众”的消遣对象，动辄得咎，随便什么理由都能被暴揍一顿或训斥一番，或被关进小屋“办学习班”，或被强迫“劳动改造”，直到施虐者的阴暗心态得到满足。
    不久又发生了一起“抽屉事件”。
    当时除了几张单人床，每家还有两张既无底面也无抽屉的两屉桌。一张在灶边堆点油盐酱醋，一张用来当餐桌。军区张广才副政委搬来前，三所准备了十张配齐抽屉的桌子在楼厅里。张家也是被扫地出门的，只是“问题”的“性质不同”所以待遇稍高。由于平时彼此很熟，本着“均贫富”原则，大家借机拿了几个抽屉回家，以改善生活条件。
   说来可笑，不过就是几个抽屉在熟人间的“内部调拨”，却被“无限上纲”到政治高度。不久前三所管理员养的鸡不见了，被定性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跑到三号楼挨家挨户搜寻，像进了芦苇荡的鬼子兵。这次擅自“偷拿”抽屉，更被看作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公开挑战。  “浮财”被勒令退回了。训斥和羞辱却没完没了。
  人生来不是被侮辱的。一张桌子被“黑帮子女”踹翻。导火索被点着，一群身强力壮洗过脑的“专政工具”冲向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双方混战在一起。很快，对方拿来了铁棍石块，顿时血光四溅。
   场面很像电影里国民党宪兵镇压进步学生，连结局都一样。手无寸铁的一方衣服被扯破了，身上被打紫了，还有三人脑袋被打破，其中两个是唐家兄弟：老五头上被打出七、八个山核桃般的包，包峰往外淌着血。老六额头正中被打开了花，外翻的伤口像张小嘴涌吐着鲜血，刚在水龙下冲掉瞬间又血流满面。
雪峰阿姨从单位赶回，得知原委后非常气愤，一定要讨个说法。三所的领导一个都找不到了，打人凶手也不见了踪影。就这样，一位悲凉的母亲拖着沉重双腿，身后是一群血污斑斑的孩子，在人妖颠倒的时空无助前行。像一颗彗核牵着长长的彗尾，在无尽黑暗中跋涉，寻求光明。
生活在坎坷中继续。
   不知何时起当兵成了热门话题，不断有同龄人“失踪”，然后盖着军邮标记的信件从各地寄来。那年月能参军是最幸福的事，对军营长大的孩子，还多了一份子承父业的责任。为实现梦想，大家开始四处写信寻找机会。熟悉的老同志大都被打倒或“靠边站”或处境艰难，寥寥的当红者此时也形同路人。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偏不死心，天天幻想被不知何方掉下的馅饼砸中。热情和期待被装入信封，化作入海泥牛，有去无回。
   上山下乡开始了。当兵无望的唐家兄弟去了鄂西北的竹山插队。筋骨之劳远好过饱受歧视，但繁重农活下半大小伙子根本吃不饱饭。竹山是贫困山区，工分收入很低，还是年底分红。为补贴生计他们替人到河中放排，每次能挣点小钱。生手放排翻落水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往往爬上来还没晾干就又掉入水中。山里河水冰凉刺骨，又没钱买干粮，饿着肚子勒紧裤带硬扛成了家常便饭。后来雪峰阿姨通过不懈努力，费尽周折把他们弄到了湖北襄樊城外数十里的一个山沟，在生产爆炸物的兵工厂当上了工人。
  那年月，重大活动出席者的名字都经过报纸和广播向外传递，一份名单就是一份路线斗争晴雨表。谁消失了，谁出现了，谁的排位变化了，都有特殊政治含义。于是重大会议和节日成了落难者的企盼对象。大家在一起，盼了“九大”盼“人大”，盼了“国庆”盼“八一”，仔细研读每份名单，来推断自身“案情”走向。
  七二年八一招待会，廖汉生的名字在消失五年后重新出现。廖将军曾被林彪一伙定为“贺龙的亲信”、“二月兵变的黑干将”，他能参加八一招待会，说明风向变了。夜路走长了，一点星光都能让人倍受鼓舞。受“贺龙问题”牵连的人们，当年从报纸上廖汉生这三个字感受的喜悦和激动，廖老将军自己都不会料到。因为，那带来了久违的希望。
雪峰阿姨开始不停地给军区领导、给总政、给军委、给最高统帅写信申冤，为唐将军讨公道。文革中，给“上面”写信几乎是蒙冤者寻求公正的唯一方式。最高统帅问起了谁，或在谁的信上作了批复，谁的命运立刻改变。九一三后，通过这种途径获得“解放”者不在少数。廖汉生将军的孩子七月一日给毛泽东写信，七日毛泽东在信上批示“我看廖汉生和杨勇一样是无罪的，都是未经中央讨论，被林彪指使个别人整下去的”，十日，廖将军被解除“监护”，三十一日晚参加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八一招待会。
    七二年后，有175位将军相继获得平反。贺彪将军、李达将军、金如柏将军、黄新廷将军、范忠祥将军、樊哲祥将军、顿星云将军、杨秀山将军等“贺龙死党”们陆续“出来”了。七三年底毛泽东在军委扩大会上说：“我看贺龙同志搞错了，我要负责呢。”“要翻案呢，不然少了贺龙不好呢。杨、余、傅也要翻案呢，都是林彪搞的。我是听了林彪一面之词，所以我犯了错误”。七四年建军节，被关押八年的王尚荣将军也在八一招待会上亮了相。九月二十九日，中央发出了《关于为贺龙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七五年六月九日，贺龙元帅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周总理带病参加，并向贺龙元帅的遗像七次深鞠躬。
    在“四人帮”时代，贺龙元帅的平反并不彻底。事实上，受“贺龙问题”牵连的老同志，每个人的平反结论里都留着尾巴。直到一九七九年他们才有了“彻底平反，恢复名誉”的二次平反。《关于为贺龙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则拖到一九八二年十月。这种情况下，唐将军的冤屈，一时仍无法解决。邻居们陆续都搬走了，三号楼里只剩下雪峰阿姨一家，还在苦苦祈盼。
    乌云终于散去。四人帮被粉碎了，十年动乱结束了。
雪峰阿姨来到了北京，直接向有关方面反映情况，为唐将军的平反四处奔走。此时劫后余生的罗瑞卿将军已重新担任军委秘书长。一九七七年秋，军委排除重重阻力决定为陶勇、唐金龙等几位文革初期被迫害至死的将军们率先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唐将军是文革中最早含冤辞世的高级将领之一。有书记载，文革中仅军队内部就有8万多人遭到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诬陷迫害，1169人被迫害致死。贺龙元帅、许光达大将、赵尔陆上将、陶勇中将、袁子钦中将、汤平中将、傅连璋中将、刘培善中将、文年生中将、张广才少将、周长庚少将、张和少将、张学思少将、吕炳安少将、杨文安少将、张子珍少将、安志敏少将、雷永通少将、刘何少将……一大批九死一生的开国元勋，没在战场上倒下，却没躲过文革这一劫。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一九七七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武汉军区为唐金龙将军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会场设在军区大礼堂，唐将军的照片高悬中央，雪峰阿姨携子女肃立成行。杨秀山将军亲手将党旗覆盖在唐将军的骨灰盒上。杨得志司令员主持了追悼大会，王平政委致了悼词。唐将军被彻底平反，恢复名誉，追认烈士。
   十年来，近四千个日日夜夜，雪峰阿姨时时刻刻都在苦等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到来时，雪峰阿姨没有了眼泪，只有心在滴血。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亲也！
唐将军的骨灰被安放到武昌九峰山革命烈士陵园。将军的骨灰曾被装进一只坛子，随意编了一个号码，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墓场存放了十年。当年的经办人之一，抗美援朝时就跟随唐将军的老司机一直牢记编号，在追悼会前顺利找回了将军。
   见证那段历史的三号楼翻修了。腐烂的地板换成了水泥地面，楼号改为一号楼，三所更名中南饭店，门牌号码从武珞路三〇四号提升为武珞路五五八号。八五年武汉军区被撤销。九四年一号楼被推倒，建起崭新的“迎宾楼”，华丽的大堂正好在当年血溅四壁的地方。九八年这里更名中南花园饭店，小桥流水夜夜笙歌，当年痕迹荡然无存。
四十年光阴流过，物非人非。深深凿刻在心底的创疤，却注定要相伴一生。
雪峰阿姨搬离了三所，和姥姥姥爷继续在一起生活，尽孝女之能。八九年姥姥走了，七天后姥爷也走了。四年后，雪峰阿姨开始操劳照料因病卧床不起小女儿，行慈母之爱。
   二〇〇八年七月下旬，雪峰阿姨搬进了房改房，为孩子们做完最后一件事。二十天后，因心脏病突发，雪峰阿姨在本命年乘鹤西去。
二〇〇八年八月十四日，雪峰阿姨的骨灰被安放到武昌九峰山革命烈士陵园，唐将军身边。时隔四十一年，唐金龙将军和雪峰阿姨又到了一起，相守相望，与山河同在。

  后记∶原作于2008年9月10日，藉此寄托对革命先辈的缅怀之情。
                                          
                              

唐军长走的太早了

唐将性格太刚烈了，一代将这样赴死太不值得了，痛惜。

我是含着眼泪看完这篇文章的，我从小受到唐军长和雪峰阿姨的关怀！七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在武汉军区院内两位开国少将用手枪结束了自已的生命。永远怀念唐伯伯、雪峰阿姨！

这么长的一篇回忆文章，很详实很深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亡，走狗烹！

这是值得每个一军官兵拜读的好文章！唐将军英雄盖世，是咱一军人的骄傲！

这是值得每个一军官兵拜读的好文章！唐将军英雄盖世，是咱一军人的骄傲！
历史震动人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