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记忆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我父亲从河南一军调来湖北省军区工作。那年,我才十四岁。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对新环境满怀着好奇。
有一天晚上,我跟父母去军区大礼堂看电影,到的早了点儿,父母与熟人站在门口聊天。这时,从侧门开进来一辆大交通车,停在操场边,车上陆续下来一群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旧式军装、军大衣,有的还是大毛的。有的戴帽,有的围着围巾……,男的女的都有,既不像老百姓,又不是军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小了。我笑着跟妹妹说:“这些人好像是威虎山的人!”大家都笑起来。童言无忌,并没有人在意一个孩子的话。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元宝山的叔叔、伯伯和阿姨们的印象。想不到七、八年以后,我的爸爸因病提前离休也搬到了元宝山干休所,我和那些叔叔、伯伯、阿姨们有了更多、更近的接触,对他们有了新的了解,不由地由爱生敬,由敬生爱,对他们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有些人和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们家最先熟稔的是何建平阿姨,她们家原来也住在省军区,我父母一到武汉就认识她。我还记得当年何阿姨出众的品貌,华贵的气质,那时她常常领着丁丁小妹在马路边散步,看到她的人常常要驻足凝眸,回首盼顾,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
搬到元宝山的时候,张树才伯伯已经病故了,何建平阿姨的大儿子小元哥哥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宝贝孙女儿浩浩,我爸爸极爱这个孩子,没事儿就去看浩浩,这样,我和妈妈也常去何阿姨家玩。何阿姨对自己的子女十分疼爱,对我们这些老战友的孩子也非常慈祥,每每一律称呼我们:“孩子”,有时还昵称:“我的儿”,让人觉得那样温暖。有一回,我在家吃坏了东西,跑到何阿姨家去玩,突然涌上来,哇地吐了一地,何阿姨不但没有怪我弄脏了她家客厅,反而忙着让我躺在一张躺椅上,给我端热水漱口,又打电话叫我父母去接我。她一口一个“孩子”“孩子”地叫,我虽然身体不舒服,心里却很温暖。
还有一回,我要求看何阿姨年轻时的照片:“何阿姨,听说您年轻时非常漂亮。让我看看吧?”何阿姨慈爱地笑笑说:“哪里漂亮?年轻时行军打仗,没得吃,没得穿的。”我执意要看,何阿姨也不嫌麻烦,在柜橱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本古旧的相册,里面都是何阿姨和张伯伯的老照片,有一张很小的旧照片吸引了我:何阿姨穿着日本衣服和一个小男孩合照的,我惊为天人!阿姨说:那是她和她的大儿子。红军长征时,她们掉了队。为了追赶部队,她化妆成日本妇女,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归了队。我细看当年的的何建平阿姨又年轻又美貌,如花似玉,却怀着一颗坚贞不屈的革命情怀,追随革命!“后来那个孩子还是病死了。”阿姨无限惋惜地说。原来,小元哥哥不是何阿姨的长子。阿姨久久地看着这张小照,眼眶里含着泪,不再说话。我知道阿姨一定又在怀念她那早夭的爱子了。
鲁光伯伯参加革命前就酷爱绘画,书法,听说他真正舞文弄墨、放情丹青还是在六十岁离休以后。,因为有从前的基础,再加上他的刻苦勤奋,鲁伯伯的花鸟画才艺日见精进,到我慕名前去拜访时,鲁伯伯早已是武汉市书画界的一位名人了!鲁伯伯的夫人也是文化人,他们对我这上门造访的无名小辈一点儿也不怠慢,亲自陪我看画,并一张张讲给我听。鲁伯伯的画室悬挂着好些条幅和习作,画中的花鸟栩栩如生,生动有趣,让我惊叹不已。鲁伯伯找出他的一些练习本―――用宣纸订的小本———给我看,里面画满了花鸟写生和习作,有的满本子都是菊花瓣,伯伯的勤学苦练可见一斑。鲁伯伯门前窗下都种植着各色花卉草木,用来临摹、观察,他们家的园子好像电影《秋翁遇仙记》里秋翁的花园。一到春天,百花盛开,万紫千红,彩蝶翻飞。鲁伯伯常坐在花丛树下,殷勤作画。我自幼酷爱书画(只是“酷爱”却毫无作为),所以成了他家的常客,与鲁伯伯有了一段忘年之交。
文革后期,百业待兴,图书的发行很受限制。因为没有书看,我很苦闷。曲阿姨得知我渴望读书又无书可读的苦恼后,有一天,她带有几分神秘地把我领进她的内室,打开一个大木箱子:哇噻!满满一箱子书!扑面而来的书香把我给冲昏了、惊呆了。阿姨说:挑吧,喜欢什么书就拿去看。我仿佛进了宝山,不知选那一本好了,先后借了好几本当时视为禁书的书籍回去。后来一直摆放在我床头柜上的那套文革后第一版的简装本《聊斋志异》,就是当年曲阿姨送给我的。现在,当然不稀罕了,图书大世界什么样版本的书都是应有尽有,可是这两本书(上下两册)是我的珍宝,它凝集着老一辈革命人对后辈小子的无限关爱和期待。我永志不能忘!
我还要特别提到王泮清伯伯和徐瑛阿姨,他们是我青年时代的好朋友南下的父母。王伯伯是兵团级干部,可他们家直到八十年代都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特别是放在客厅里用来吃饭的餐桌,竟是断了腿的,断处绑着一块木板―――就是这样的餐桌,竟用了许多年。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王伯伯和徐英阿姨的好家风影响了他们的子女,王伯伯的大女儿西明大姐在同济医大当副书记,年终各单位给校领导发红包,每回都被大姐拒收。在医大的同事中,西明大姐的廉洁奉公是有极好的口碑的。我为这样的革命家庭,革命后代感到骄傲。
汪乃贵伯伯和张鸿志阿姨也是我敬仰的前辈,汪伯伯打铁工人出身,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很会给孩子起名字:比方他们的女儿名早立,过去人们企望早生贵子,早早成立,而他们则是希望孩子早早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有一年汪伯伯家喜添孙女,汪伯伯就给一个孙女起名叫草地,用来纪念红军长征的艰苦岁月,又好听又别致,又有深意!张鸿志阿姨在学生时代就接受马列主义,走上革命道路。38年奔赴延安参加了革命。解放后她不甘在家当夫人,一直在革命岗位上工作到退休。张阿姨常常给我们讲她年轻时女扮男装,跟随女游击队长杨纯同志(曾任周总理秘书,北医党委书记,卫生部副部长)投奔延安,在延安时期和毛主席、朱德、周总理等领导跟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学跳交谊舞的动人故事。鸿志阿姨是出身富家的千金小姐,她排行老三,当地称三姑娘,又读过书,是个文化人。她和汪伯伯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大粗”结为夫妇,几十年甘苦与共的生活,在他们那一代人中是很寻常很有代表性的,那些苦乐年华、啼笑姻缘的故事也留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
还有丁先德丁伯伯,一九二七年就加入农民赤卫队,参加了黄麻起义。有一回,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老人家,非要他给说说长征故事,丁伯伯平日见人笑眯眯的,话很少。那天实在推托不了,就开了口,我的天哪!丁伯伯的“长征故事”太乏味啦!我听了半天,就那么几句:“(队伍)拉到花园(地名),又打,打了又走…………”。真的,就这么多,还尽是些不熟悉的人名、地名。在丁伯伯他老人家记忆里,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几十年的革命离不开行军打仗,打仗行军,流血牺牲,牺牲流血,这很平常,没有什么可摆划的,可炫耀的。但是“没故事”的丁伯伯依然受到人们的敬仰。二零零九年九月,他的家乡麻城人民在当地博物馆中专门辟出一个展厅,建立了丁氏三兄弟塑了铜像,揭幕仪式我去了,抚着丁伯伯的铜像,心里默默地在说:丁伯伯:人民永远铭记您们!
有一年,我病了,住在军区总医院,百药无效,父母天天去看我,干着急。党桂芳阿姨听说了我的病,二话没说,从家里找出珍藏多年的两块鹿胎膏送给我,说他们在东北工作时买的,正宗货。我才服了小半块,病就好了。第二年,生下我的女儿。我们一家人都感激党阿姨。那一年秋我去六内科看爸爸,爸爸满脸戚色地跟我说:“你党桂芳阿姨昨天去世了!”我顿时像遭了雷击一样呆住了,泪水唰地涌出来!党阿姨,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您呢,您怎么就走了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元宝山休干所那些可敬可爱的伯伯、叔叔、阿姨们一一离开了我们,他们的音容,他们的故事可能会被人们淡忘,但他们跟着毛主席打下的江山还在,事业将被传承,人民在享受太平盛世的时候,会永远记住他们。
让我们向他们致以革命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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